今天讲陶瓷之美与中国文脉，这个话题对于大家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们对陶瓷可能有一个固定的审美认知，但如果我们真的喜欢一样东西，就应该思考这样东西的前世今生，以及它的本质是什么，从而触及心灵上不同需求的点，让它敏感起来。借助陶瓷来谈中国文脉是最适合不过的，因为陶瓷历史久、数量多、发明多、创造多，跟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与时代发生着最亲密的关系。

五千年前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有着20世纪初被西方界定为现代艺术抽象绘画的元素——几何纹样。这种装饰语言，秩序中有自由，说明我们的祖先在艺术上的表达能力已经进入了抽象、归纳与创造

(图一)

我们已经进入了读图时代，读图需要用情，需要安静，才能读懂远古中的抽象。这是五千年前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图一)，在五千年前那个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时期，人类竟然在这个瓶子上能够使用几何纹样语言，几何纹样是20世纪初被西方界定为现代艺术抽象绘画的元素。几何的结构和抽象的线条要求我们的祖先在观察自然时不是临摹自然，而是从自然中提取元素，将其归纳化、抽象化，形成一种装饰语言，显然这是一种创造。这张图的几何旋涡纹样环环相扣，有秩序、有对称、有均衡，难能可贵的是有自由和韵味。很多西方艺术家和我们今天的艺术家也非常喜欢远古彩陶，他们也会创作类似的作品，但缺乏韵味，说明让装饰语言充满生机是多么不容易。

五千年过去了，这样一个低温陶器为什么能够如此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与中国的地质构造有关，中国地理结构分三级阶梯，由东往西逐步抬高，有广袤的草原，世界屋脊，还有中国文明的氤氲之地——黄土高原，恰恰是黄土高原的独特气候，松散的泥质结构，保护了这样的陶器。通过这样一张图片，可以感知到中国独特的地质结构所造成的人类分布的丰富性，以及它所造成的艺术生态多样性。

龙山文化中的黑陶，在形态设计和成型技艺上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它的设计体现了远古中的现代，今天丰富多彩的日用品设计，依然使用着这个黑陶所拥有的造型语言的基础

中国陶瓷史印证了农耕文化的发达，随着农耕社会的发展，人们需要容器，因为有了陶瓷，人们的财物储备、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大为提升，陶瓷的发明切实地提升了人们的生活品质。

(图二)

看这两张图(图二)，左边是一个朴素无华的带盖黑陶容器，黑陶表面有一个穿插结构，这不是普通的刻线，而是一个了不起的空间发明。这个容器用几根线条的穿插就造成了二维空间和立体空间的关系，有叠加、有穿插、有覆盖，从而有着强烈的艺术表现力。在一个平面上表达一个丰富的立体，这是当时装饰语言的一个重大突破。

右边的瓶子是汉代的，那个足是没有实际功用的，原来那个足是为了礼仪。礼仪在古代社会中起着约束规范的重要作用。现代很多设计恰恰是在一个实物设计中除了实用功能外，还融合了礼义、尊严和美好等诸多元素。

(图三)

这张图(图三)体现了远古中的现代。这是龙山文化中的黑陶，这个黑陶如果说切断下面部分，就是一个普通杯子;如果将中间切断再将足放宽，就类似红酒杯;如果把上面拿掉，下面就是一个小的杯子。再看我们今天丰富多彩的日用品，诸多的瓶子、杯子、碗，甚至洗手盆等国际设计，都没有超越这个黑陶所拥有的造型语言基础。

这个黑陶还有一个名字叫蛋壳陶，就跟蛋壳一样薄。那个时代没有拉坯机，就是今天拿到景德镇去，用娴熟的技术去做这样的复制品都是艰难的。细心地去感知远古文明，是这样的鲜活而感人。

　　壮观的兵马俑说明秦代就有着完善的技术分工与协作，秦砖成为一个时代的美学象征，说明秦代的窑造技术与手工业和科技的发达。我们的祖先较早领悟了对窑火的控制与利用，让它得以宣泄但又能控制它的肆虐

(图四)

当我们参观秦代兵马俑的时候，无不被眼前的奇观所震慑(图四)。我在想，两千多年前这周边不远处一定是遮天蔽日的烧窑景象，如果没有成千上万座窑炉，是烧制不成如此规模宏大的兵马俑的。再看兵马俑的造型，有专门做头部的，有专门做躯干的，还有专门做足的，然后拼合在一起，说明秦代就有了很完善的技术分工协作和复杂的管理体系。同时还可以想见，秦代西安周边一定是森林茂密，没有充足够的燃料又哪能烧制那么多窑呢。

人们常说秦砖汉瓦，秦砖烧得最大的长达2.06米，它的泥坯长得在2.4米，每块砖重达千斤，这是怎样的体量，怎么运输，怎么装窑，怎么才能烧制得声如磬?当你敲击秦砖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透着板结而有力量，不像今天的砖敲起来噗噗作响。正因为它的高品质，秦砖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美学象征。秦砖说明了当时窑造技术与手工业和科技的发达，我们的祖先较早领悟了窑火的控制与利用，让它得以宣泄但又能控制它的肆虐，这是中国古代技术的伟大之处。

陶瓷如同国外的抽象雕塑，器型靠单一的形象来表达力量，饱满而雄浑，舒展而浪漫，端庄而大方。从唐三彩可以看到唐代文化的开放、自由、豁达与包容，可以看到唐代工艺的丰富多彩

再往后，陶瓷器型不断变化，足显得越来越常见。陶瓷不仅是瓶子，分明就是国外的抽象雕塑，器型单一，但饱满而雄浑，舒展而浪漫，端庄而大方，这是陶瓷审美的核心之一。

(图五)

这几张图片(图五)是经典的唐三彩。唐三彩不是瓷器而是陶器，从这几张唐三彩可以看到唐代文化的开放、自由、豁达与包容，可以看到唐代工艺的丰富多彩。唐代是中国古代最浪漫、最具有国际影响的朝代，当时唐代的西安是繁华的国际都市。今天我们去西安除了看兵马俑，还应该看东市和西市，西安当时是丝绸之路和西域交流的一个集发地。从西安发掘出来的唐代都城基础图可以看到，除了皇宫以外，两边是巨大的集市，就是现在所说的商业区，西市主要是和西方交流的，东市主要是卖中国的土特产的，这就是“买东西”的由来。唐三彩拥有世界语言，它是开放的。

宋代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体现的是士大夫的审美观，宋代理学盛行造就了一种与天地独往来的孤傲审美。中国作为瓷的国度，成熟瓷的源头在浙江上虞，其后的秘色瓷与汝窑的成就将中国的瓷器文明贴上了一个浪漫的标签——青瓷

宋代有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这其中没有景德镇窑，也没有龙泉窑、上虞窑、瓷州窑、吉州窑、德化窑、建阳窑等等这些当时大名鼎鼎的窑口。其主要原因是这五大名窑在当时看来都具有很高的审美，这种审美都是由帝王、士大夫所界定的，而其他窑口尽管具有鲜活的特征却非贵族血统。宋代文人常用一些词形容将普通的日常之景也带上孤高之色，比如冷月、残雪、寒鸦、独钓、枯荷、清辉等。

中国作为瓷的国度，成熟瓷的源头在浙江上虞，其后的秘色瓷与汝窑的成就将中国的瓷器文明贴上了一个浪漫的标签——青瓷。2014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里就赫然列着：浙江上虞禁山早期越窑遗址。著名的文化景点、人类遗址，都值得我们去体验，那种文化原点所带来的幸福感，如同磁场一样会在我们身上通透一遍。

“入窑一色，出窑万色”，钧窑是那个时代唯一一个带有浓郁色彩的名窑。蚯蚓走泥纹呈现出天然异趣，是中国在瓷的釉色欣赏和表达中进入于生命、精神诉求的领域寻找安慰的具体表征。玉的审美造就了陶瓷审美的类玉情结

(图六)

汝、官、哥、钧、定中，钧窑是那个时代唯一一个带有浓郁色彩的窑系，叫做“入窑一色，出窑万色”。很奇特，这个釉色是单一颜色，烧出来却是丰富多彩。可能大家以为这个作品有缺点，其实不是，这是宋代特别重要的一个陶瓷美，这样的纹样叫蚯蚓走泥纹(图六)，就像蚯蚓在土地里爬行留下的痕迹，呈现出天然异趣，是中国在瓷的釉色欣赏和表达中进入于生命、精神诉求的领域寻找安慰的具体表征。

再就是定窑白瓷。定窑白瓷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纯白，也不是油漆的惨白，而是像象牙一样软软的白，视觉上是柔软的白，触觉上是亲切的白，这是对单纯颜色赋予了极为丰厚的高度要求和精准的视觉辨析下的一种白。那个时候并不是做不到更加白的白，而是刻意要追求像玉一样的审美。全世界的博物馆都有玉，但世界上只有中国人最喜欢玉。史实上著名的和氏璧就是玉，玉最早被中国发现并将其作为君子品德的象征、国家权力的象征、贵族士大夫身份的象征。玉体现了审美上的润，润是万有生命之基础，植物没有滋润无法成长，心灵没有滋润会粗糙。正是由于玉的审美造就了陶瓷审美的类玉情结。

高冷审美逐渐让位于更加朴素亲切的青白瓷，从青白釉开始，制瓷的中心就移到景德镇。传统的核心是创新，景德镇之所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窑火不断的城市，是因为一直传承着鲜活的陶瓷创新

传统是一个文化概念更是时间概念、历史概念，也是一个地域、情感概念，传统的核心是创新。秦砖汉瓦、唐三彩、青瓷汝窑等，在当时都是石破天惊的创新。

(图七)

为什么景德镇从宋代的影青瓷也就是青白瓷开始到今天，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窑火不断的城市?回顾陶瓷史，从青白釉开始，制瓷的中心就移到景德镇，高冷审美逐渐让位于更加朴素亲切的青白瓷。当青白瓷盛行的时刻，北方窑系就开始衰落，可以说是青白瓷造就了景德镇。没有青白瓷就没有后面的青花瓷，青白釉下透亮的蓝，当然跟高温、跟景德镇独特的高岭土品质有关。更为重要的是，千年景德镇的釉变让人眼花缭乱：青白瓷流行两百年后出了青花(图七)，青花流行后出来釉里红，釉里红流行后有了高温颜色釉，高温颜色釉流行后有了古彩，古彩流行后有了粉彩，粉彩之后有了浅绛彩。景德镇每在一百年或五六十年就有一个新的品种出现，一直传承着鲜活的陶瓷创新。没有哪个城市故步自封靠追溯过去可以走到今天。

瓷器是欧洲人为之疯狂的器物，中国瓷器对西方的影响持续千年之久。当一块泥土经火的确认能够在世界各国人的手里变得如此丰富多彩的时候，我们应该思考拥有辉煌历史的中国陶瓷未来该怎么走

当知道了中国陶瓷的前世今生，我们还要了解西方在做什么，不要将重点放在造型上，关键是要看别人如何对待材料。陶瓷的核心材料是火、泥，要看西方国家如何理解火和泥土。当一块泥土经火的确认能够在世界各国人的手里变得如此丰富多彩的时候，我们应该思考拥有辉煌历史的中国陶瓷未来该怎么走。

西方在陶瓷研究方面是非常用心的，他们把不同时空不同材质的器物放在一起，来研究器物的转变，包括形状的变化、工艺的变化、礼仪的变化等。美国的一家博物馆里做中国器物研究，将一个商代的玉和一个宋代的龙泉青瓷放在一起，一件商代的青铜器和宋代定窑的物品放在一起。

因为有了丝绸之路，中国瓷器对西方的影响持续千年之久。我在葡萄牙做展览的时候，参观了法国驻葡萄牙大使馆，那里原是葡萄牙国王的宫殿。重新整修的时候发现在以前国王卧室的天花板上悬挂了261件明清青花瓷盘，这在当时欧洲成了重大新闻，因为这些盘子比宫殿贵好几倍。法国将盘子拿下来清理并展出了两个月，全世界的陶瓷爱好者都纷至沓来。瓷器是欧洲人为之疯狂的器物，早期一般贵族才能拥有。

文化需要高度。中国陶瓷的审美和整个中国的文化艺术及地域息息相关，我们需要用宏观的眼光和角度来认知今天的新的艺术并为做之付出努力。上虞青现代国际陶艺中心成为了陶瓷文化发展中的一个独特案例

前面讲到上虞古青瓷的发祥地，但是在唐代就断流了，与其单纯恢复上虞青的传统制瓷技术，不如研究青瓷发明的重大意义，建立属于今天上虞的具有国际高度的现代陶瓷艺术。当地政府非常支持，上虞青文化战略写进了当地政府工作报告，成立了事业编制的研究机构和有关基金会，2016年10月正式成立了上虞青现代国际陶艺中心。经过一年半的努力，2018年它就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的团体会员。现在用国外网查询上虞青，知名度非常高。发展文化产业好比是针灸，只要你找准了穴位，用一根针、用最小的力、最小的点就可以让人全身通达。文化是做高度的，有了高度，才有后面的广度。上虞青现代国际陶艺中心邀请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前来驻地创作，并吸引法国的建筑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法国主席、美国纳尔逊博物馆的研究院及馆长等前来考察。目前上虞青已经成为陶瓷文化发展中的一个独特案例，希望江西也涌现出更多类似的案例，从而振兴中国江西瓷、江西漆器、江西文化。

重复的力量——这张图是汉代的，这种几何线条叫雷纹。汉代人学会了用几何线条去表达自然景象里雷的声音，而且表现得这么有力量、这么强大。今天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这种几何图形，如女生的花布设计就是这样的原理——二方连续，先设计一个图形，然后上下左右无限延长，花布、地毯、瓷砖、地板等都是用的都这个原理。

墨色的仁爱——宋代之前中国的山水画很多是彩色的，但南宋以后出现了单一的水墨画。用单一的颜色蕴含自然的万色，这是一个伟大的跨越。黑色在西方哲学上被称为思想的代言人，思考往往借助安静和黑暗，黑暗是激活思想澎湃的动力。西方人喜欢用油画、用大理石雕塑作为强有力的艺术表达，而中国人却喜欢使用柔软的纸、绢、毛笔、水墨来表达雄浑的山、仁爱的至、自然的万色。宋代的山水画是世界造型艺术、绘画艺术里一个了不起的高峰。

漆瓷之恒——我们大多数人对自己四代以前的祖先都比较模糊，而发掘出来的秦汉时期的陶瓷却还能如新，瓷的永久性给人类带来了重要的美学启迪。中国人还发明了相对永恒的漆器。漆是漆树在受伤时分泌的一种黏液，你会发现树可以没有生命，但是结的膜一直存在。华夏最早把漆涂在陶器上，防止水渗漏，最早的漆陶实物已有8000年历史。

常青藤的生生不息——有人说我的作品是抽象的，其实我的作品都是写实的。我从爬山虎常青藤里春天抽芽的微弱生命中感觉到了强大的力量，所以我把它抽离成单纯线条的缠绕和点的组合，满满地在一个圆润的大瓶里展现。这件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尊重内心的茶具——谈中国文脉离不开茶道，茶是中国人生活中熟悉而又容易忽略的重要角色。这些茶具是为我自己创作的，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当你越尊重自己的内心时，你的茶具反而做得有特征，所以在上世纪我的茶具被称为白氏杯。我的家中和工作室都有茶台，每当我坐在茶台前面总有一种受保护的感觉。